潭州內部陡然緊張起來,外界暫時還感知不到。
數百里山水相阻,斥候敵情、傳遞信息極不方便,韓謙在鷹魚寨(中方城),暫時還察覺不到潭州內部的變化。
洗真被潭州軍將殺死於鹿角溪畔,馮昌裕、馮瑾父子又被奚荏率奚氏少年入山成功刺殺,目前被困龍橋寨的四姓酋首,以原敘州長史向建龍、兵曹參軍楊再立以及洗真之子洗尋樵三人為主。
他們或許以為潭州會為鷹魚寨的陷落而暴跳如雷,指望潭州會雷霆萬鈞、悍然出兵討伐韓家父子,一開始沒有應允韓謙的招降條件,甚至將馮宣、馮璋兩人都扣押下來。
不過,韓謙也不焦急。
韓謙即便無法及時知道潭州內部的變化,但在他看來,就算將趙直賢、譚育良放回去,沒有起到任何迷惑潭州的作用,暫時也沒有什麼好憂心的。
潭州明面僅擁有兩萬兵馬,在沒有跟金陵撕破臉之前,他們不會進一步擴軍,而僅有兩萬兵馬里,他們敢抽調多少兵馬,穿過辰州,逆沅水來攻敘州?
目前敘州明面也已經擁有近三千兵馬了,潭州哪怕是抽調雙倍的精銳兵馬逆水攻來,又有多大的勝算,又或者戰事要拖延多久,才有可能拿下敘州?
要逆攻沅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要不然的話,九百多年之前的東漢名將馬援就不會抱憾沅江壺頭山了;也不可能八九百年過去,數朝中央政權都縱容土籍大姓把控敘、辰等州的軍政大權了。
潭州節度使馬寅即便是天佑帝楊密這樣的人物,韓謙相信他也會很難下這個決心!
所以說,敘州還是有時間跟四姓酋首對峙一陣子的,韓謙可以先騰出手來收拾馮昌裕父子之前所控制的番寨勢力。
馮昌裕、馮瑾父子在龍橋寨被刺身亡,馮宣、馮璋以及高寶等一批較為重要的人,又事實上投附韓謙,馮氏這一刻差不多處於崩潰之中。
而其他三姓即便還能聚集上千精銳寨兵,這時候卻也不敢舉易妄動,更不要說集中兵馬強攻重兵把守的鷹魚寨,解救被困中方山裡的四姓酋首脫困。
此前強襲鷹魚寨,馮家父子從所屬靖雲寨抽兵最多,六百寨兵,差不多被抽走八成多,忠於馮家的骨幹差不多也都被調走,最後剩下也就一百寨兵留守靖雲寨。
馮家這時候也沒有威望足夠的核心人物站出來,將更多的丁壯動員武裝起來防守靖雲寨。
馮昌裕雖然還有幾個庶子留在寨子里,但這幾名庶子一直都是馮瑾打壓的對象,能力不足,威望不夠,得知馮昌裕、馮瑾在龍橋寨遇刺身亡,都想著要爭位,但手底下卻又沒有一個能用的人。
留守的寨兵沒有人服他們,甚至守將跟馮昌裕的這幾個庶子還有舊怨。
這時候,韓謙即便是強攻,也有把握逆扯皮溪而上,將靖雲寨打下來。
七月上旬,奚昌、趙啟率三百精銳甲卒,從扯皮溪進入靖雲寨南面的谷里,然後在高寶的策反下,靖雲寨最後百餘寨兵最終綁著馮昌裕、馮瑾的妻妾、庶子七十餘人,到鷹魚寨來向韓謙投降。
韓謙沒有為難馮昌裕、馮瑾的妻妾以及馮昌裕幾名庶子以及馮瑾兩個還是孩童的幼子,只是將他們削爵為民,同時還將馮氏的近支族人三百餘人從山裡遷出來,在中方城附近給他們安排了能安身糊口的田宅。
馮氏一族所控制的番寨,大體位於黔陽城南面、沅江南岸五十餘里縱深的蒿雲山裡,也差不多佔據著黔陽縣南部、郎溪縣西北部的大片區域,大小番寨有百餘座,共擁有土籍番民近一萬兩千餘人,其中又有逾三分之一,乃是馮氏直接控制的寨奴。
百餘番寨,共有開墾谷田十五萬餘畝,只是山裡所建造的河渠水利設施極為薄弱,水澆地僅有一萬餘畝,而且還幾乎都掌握馮家手裡——好在敘州氣候溫潤,即便是百餘番寨所耕種絕大多數是旱地,收成也不至於太差。
對普通的番戶,韓謙只是核定新的田稅,解除掉他們之前對馮氏的徭役義務。
而之前完全依附馮氏的番奴、寨奴,韓謙則將他們全部遷到中方、黔陽、臨江三地,每戶給予十畝的口糧田以及十到二十畝的未墾荒地進行安置。
而馮氏族人在黔陽縣南部、郎溪北部所直接控制的五萬畝,除了划出三千餘畝作為口糧田,安置投附他的百餘靖雲寨兵眷屬外,還划出兩萬畝分給缺地少地的普通番戶;還有兩萬多畝,則將潭州小兩百降卒及眷屬五百多人以及滯留郎溪縣北部山地的近兩千流民安置進去。
馮家在靖雲寨的庫藏,則作為對去年的補征秋糧,則全部從扯皮溪運入黔陽城。
作為蒿雲山內流入沅水的最主要支流,扯皮溪水勢極為湍急,又有暗灘急灣,大船難以通行,最為常見的是三百石載量的烏篷船。
四十艘烏篷船,往返十次才將馮家在庫藏都運入黔陽的庫倉之中。
韓謙都難以想像,馮家手裡常年僅備有六百寨兵,寨子存六萬石糧食幹什麼。
一直拖到八月下旬,向建龍、楊再立、洗尋樵見潭州方向遲遲沒有動作,才率三百多餓得眼睛發綠的寨兵走出中方山,向韓謙投降。
韓謙這時就不再留在中方城,而將向建龍、楊再立、洗尋樵三人以及四姓的主要頭目押回黔陽城處置。
……
……
進入八月下旬,黔陽城內已能感受到些許的秋意,夜宴之上,周幼蕊撥彈琴弦,多有悲涼之意。
黔陽城還沒有人看透四姓強襲鷹魚寨的奧秘,因而對韓謙大捷歸來,各有各的反應。
諂媚奉承者自然是更加不遺餘力,而薛若谷心情郁苦,悶頭喝酒,夜未深,便有幾分醉意。
要不是李唐、秦問坐在他左右攔著,他多半要對春風得意的韓家父子說幾句風涼話,譏笑那十幾個瘋狂諂媚韓家父子的官吏實在不知廉恥。
或許是韓謙也膩煩這些人的諂媚,早早便跟其父韓道勛建議結束夜宴,薛若谷心頭放下一塊落石,便想著早早脫身。
「薛大人、李大人、秦大人,三位大人今天的話很少啊,還請你們與監軍使一起暫留下來說會兒話。」韓謙盯著薛若谷他們說道。
「少大人春風得意,俘得三姓酋首,大捷而歸,薛某搜腸刮肚都想不出有什麼恭賀之辭,還請少大人放過薛某。」薛若谷昂首站在案前,說道。
周幼蕊有些吃驚的看了薛若谷一眼,轉頭看向韓道勛沉默不語,韓謙笑吟吟的也不說話,但恰是如此,更叫人害怕。
她想說什麼,但又想這樣的場合,哪裡有她置喙的地方?
「四姓咸服,新政即刻便要推進到郎溪、潭陽二縣,薛大人也無話可說?」韓謙將腰間的佩刃解下來,扔到身前的長案上,盯著薛若谷問道。
「薛某愚鈍,真是無話可說。」薛若谷說道。
其他官吏面面相覷,有人想到說幾句順韓家父子心意的話,卻見韓道勛揮手示意他們先離開,看大廳左右皆是韓家心腹精銳甲卒,心想韓家父子已經降服四姓,接下來該是清洗州衙里不順從他們的官吏了。
這不是他們該過問的事情,眾人都魚貫退出。
周幼蕊將琴放下來,跟韓道勛說道:「大人想聽什麼曲子,幼蕊彈給大人及少大人聽?」
「幼蕊姑娘,請你先迴避一下。」韓道勛說道。
周幼蕊擔憂的看了薛若谷一眼,抱琴走出大廳,這時候看到廊前的甲卒將門窗關閉起來,她心頭一緊,想跑回去闖門,卻被兩名相隨的琴師死死拖住:「周姑娘,這事我們可不敢摻合進去啊!走吧,走吧!」
無關人等都退了出去,韓道勛跟薛若谷、李唐、秦問說道:「薛大人,你們請坐下來說話。」
薛若谷酒意湧上來,梗著脖子站在那裡,說道:「大人今日倘若不想薛某血濺五步,那便請放薛某離開敘州。」
「爹,這天下還真有幾個不怕死的硬骨頭啊!不過,這天下人都跟我一樣貪生怕死,也是太無趣了,」韓謙跟他父親感慨了幾句,又跟張平說道,「現在還煩請張大人,跟薛大人、李大人、秦大人解釋陛下的奇謀吧?」
張平最初以為他即便身為朝廷派過來的監軍使,也未必能讓四姓輕易上當,沒想到韓謙兩年前到敘州,就第一時間將高寶這個棋子布下去。
韓謙一直在有意拉攏馮璋等人,離間馮璋等人與四姓的關係,但高寶始終都隱瞞在最深處。
押船期間,高寶就不斷從金陵搜索珍玩討好馮瑾,甚至還從金陵買了兩個經過訓練、掌握各種花活,卻還沒有破身的美妓獻給馮瑾。
荊襄戰事過後,高寶回到靖雲寨,便迅速成為馮瑾最信任的嫡系。
要不是馮昌裕父子對外番寨之外的人提防甚密,韓謙都能將死士安排到馮昌裕父子身邊去。
張平站起來,請又驚又疑的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坐下,細細講述韓謙去年在馮文瀾案後與三皇子楊元溥一起接受天佑帝召見、定下瞞天過海之策的詳情。
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震驚得半天都不知道該說什麼話。
「這是陛下的秘旨,請薛大人一觀!」韓謙將秘旨取出來,叫奚荏拿去遞給薛若谷、李唐、秦問三人看。
韓謙心裡是想將薛李秦三人繼續晾在那裡,在敘州五縣的主要官職上都安排他的人或者安排那些只知明哲保身、趨炎附勢的人,日後他真要割據敘州,也不會有什麼阻力,但是,他除了他父親那一關過不去外,他到這時候再不讓薛李秦三人知悉密謀,不讓薛李秦三人參與進來掌握敘州的權柄,又如何能讓天佑老兒相信他沒有謀敘州的心思?
天佑老兒未死之前,韓謙沒事還真不想去惹他的猜忌。